想要界定克里斯腾的挣脱所落入的范畴,我们必须认定她始终没有放弃一种大地上的工作,而是将它推进到了一个较高的程度。
克里斯腾需要尽可能地保持神秘——这依仗于她需要承担的作为一种新的存在的自我完成中的那些超越性——而她本人也在非常克制的描绘当中被表现为一个寄托于往事的幽灵。我们难以窥见她更多内心:她出于一种责任回绝了观望,也回绝了大地。但我仍要说,在那个被抵达的极点上,如果全部人类都保持了某种激奋的意义,那么我们仍需要为这种兴奋界定一个范围——即,在何种完成中,或是未完成中,我们得以体验了一种存在的更高的形式。
在现代诗歌在其主体性的自我完成中抵达超验性的过程当中,唯有依靠语言,从对象及其表象的领域到心灵空间最内向之领域的回归才是可能的。海德格尔称语言为“存在之圣殿”。而科学作为一种代替了语言在诗歌中作为“存在之圣殿”的事物在这个故事中有一点迷离。在《孤星》中,一部分科学家作为观看并道说真理的人。科学家们通过掌握真理而重构世界。一个矛盾集中在方法上,但这只是次要矛盾:科学家们是否应当用“缓慢而怯懦”的归纳法。而类似诗人的科学家们更倾心于创造,他们在每件东西里测度,观看——当诗人刚刚认出了“观念”,这些科学家们就认出了“真理”。当这个真理的内在的和谐支撑着它不完整的形体的时候,他们就把它抓住了,然后,迫切地,出于不愿意让这个真理在他们停留于世上时间里被覆被的渴望,他们重新给它一个永久的形体——那是真正的形体,被固定的,成为可以栖居的乐园的,结晶一般的。赫默的老师便是这样的人。他希望在临终前抵达那个乐园——“她必须闪耀。”;“科学属于超人。”
(资料图)
而更深的矛盾可能来自于这种科学的指向性,这也是赫默的抗争。考虑到在故事中科学已经被寄托了太多美学,一种对艺术家的说法在此处或许也是适用的,这是一段来自纪德的话:
艺术家的道德问题,并非他显示的“观念”应该多少对于大多数是道德的,有用的;问题是他是否把“观念”显示得好。——因为一切都应该被显示出来,哪怕是最不祥的东西:“弄出流言来的人该死”,可是“流言总得来”。——艺术家和配得起称人的人,为某种事物而生活的,应该先牺牲了自己。他的一生无非是向这一点的进行。
这种说法契合了故事中赫默的老师所言:“科学家所需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怎么达成它。”这显然只是一个美学上会认同的说法,其中科学似乎保留了某种不容侵犯的纯粹性质,并因为其纯粹而显得格外公正。我们应当留意的或许是这个观念背后极大程度的自由:它认定至少对于艺术以及那些可以在艺术中得到解释的命运性的东西——人们应当是无限制的。我们很难不会为了这种想法而激动不已——以至于我们几乎感到体内有一股创世的味道。不得不说《孤星》是一个起点很高的故事,在它的宏伟的展开之中,我感到力不从心,而大肆谈论科学与道德的边界同样令我惶恐。我大概仍可以说一点我有把握的事情,那便是仅仅关注克里斯腾。作为真正的主角,她完成的事情无非是秘密驾驶航天器飞上太空。这是一个在美学的回报下的隐秘行动,而某种道德却要求公开秘密并惩罚隐秘行为。
这种道德存在的一个前提是:克里斯腾通过她的隐秘行动而脱离普遍性。这是赫默的反抗的一种终极依据但并非她初始的决心。赫默坚持对真理的有用性的遵守,因为她见证过真理制造出悲剧。在同老师和总辖的交锋过后,这一观念才逐渐转变为:“科学是真切地看向每一个人”,以及反对克里斯腾借助科学实现个人野心(成为高于普遍性的人)。这里我并不是要为克里斯腾脱离普遍性的行为辩护——她的行为是完全服务于她的,她的个人理想已经成为许多人为之甘愿牺牲、或是具有某种超越一切的托付性质的东西。我想要探讨的是克里斯腾的无法选择。如果克里斯腾按照道德的要求开诚布公,将探索宇宙的事业作为全部人类的责任,她或许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塞雷亚口中的“先驱”。但我想讨论的是为什么她一定不能,以及为什么即使这样也无损她的伟大。
真正的英雄为了普遍性牺牲自己,他的行为和所有情感都属于普遍性,它是显露的、公开的。在这种自我开示中他是道德的宠儿。克里斯腾不为普遍性做任何事,而且她是隐蔽自我的。但克里斯腾并非想要将自身置于与普遍性的绝对关系中,而是置于与绝对者的绝对关系中。在一个充满私密的空间里——这既是她为自己打造的最后的空间也是童年为她保留的一种空间——如同一个一直为她准备好的墓扉一般,她梦想着,并向命运洞开着。小克里斯腾——那个羞怯的,曾如何被缠绕着,纠缠于内部世界不断伸展着的,成就了令她窒息的成长的种种形式。她委命于它并爱着她的内部,她内部的荒野,这原始森林一般,在它沉寂的被翻动的状态上树立着她的心脏。在那里,她小小的诞生早已被其他事物超过了。克里斯腾的生命中有一种“绝对”的存在。它是宇宙在一个命运性的私密的时刻中向她诉说的,因此她必须成为她自己。让我们暂且忘掉人们对她的行动的看法——即便这其中有不少赞美,但这些马后炮仍然只是相当于为她建了一座人间的墓碑。自从她独自一人留在空间站,就再也没有人能窥见她了。在宇宙里,她只承担着她的孤独。如果我们再度体会这个有点暧昧的时刻:轰动了世界的克里斯腾,在静谧中迎接她也许是永恒的睡眠。在剧情中没有写出,也或许没有办法写出的是在最终等待的时刻里她内在经验的广度与微妙。我们不禁想,这唯独属于她的沉默将触及怎样的言说的边界——我们想要稍微触及的是她的心。我们幻想着或许有一种隐微的、轻声的歌能够让几乎无法理解的存在的忧郁免于被任何限定性理解所耗尽和遗忘。
这便是——我们想让她的一部分落回大地之上并成为我们依靠。克里斯腾与人们完成了一个双向的运动。她用此前所有的时间来准备和隐藏自己,回绝观众,却在最后仍然为我们敞开了。克里斯腾进入敞开者之中。她为了人类而存在的最高的证据便是,她建立了当我们凝视天空的时候那瞬间涌起的感情。
克里斯腾超越了普遍性,却是凭借一种与绝对者而非普遍性建立绝对关系的方式达成的,“绝对者”既代指宇宙,也是在她的本性中激荡着的事物。她的本性中有全体人类的影子,因此我说她仍然站在了众人中间,并始终在做一件“大地上”的工作。她即便不能成为人类的楷模,她也是人类的依靠。于是还剩下一个最后的疑问:克里斯腾在大地上的工作究竟是什么?
在这里我要将克里斯腾和部分诗人所从事的工作私自定义为全人类的工作。对于这项工作已有太多天才般的描述,我选取这之中最愿意亲近我的。这是来自里尔克《答波兰译者信》中的一句:
我们的任务就是将这个暂时的、朽坏的尘世深深地、忍受着并且充满激情地印刻在我们心中,让其精髓在我们身上“不可见地”复活。我们争先恐后地采那可见之蜜,为了把它囤积在那个不可见的金色的蜂房里。
孤独地漂泊在宇宙中的克里斯腾说:“我只是一双眼睛。一双……替所有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看向陌生深空的眼睛。”
抵达陌生处。抵达那“不可见”。这一个悠久的命题。我们可以借此理解人们已经在超越性上做出过那些努力。几乎没有一个向着陌生处的渴望不是对现实的匮乏的叹息中涌现的。(缪缪有一句语音:“大地上还真是没有新鲜事呢。”)一种现代性诗歌的迷乱在于——由于现实的匮乏,人们被挣脱现实的欲求折磨至神经质,却无力去信仰超验世界,因为超验界太空洞。这就将现代性的诗人引入了一种无从化解的张力状态中。一些诗人选择摧毁现实,被诗歌摧毁的现实构成了一种混沌的符号,标示出“陌生处”的无法抵达,以及在这种尝试的失败中保留下来的理想状态不可见的存在。这构成了一种现代性的辩证法。毕加索:“一幅图画就是摧毁的总和。”可以认为一部分诗歌对超越性探索止步于摧毁所带来的诗歌主体的激奋所暗示出的一个理想化的、模糊的领域。
我无意为更多此类诗歌辩护,只是一部分克里斯特所抵达的存在的超越性是一种和诗歌的超越性非常类似的东西。只不过克里斯腾拥有一架真实的飞船。某种程度上里尔克是最接近于克里斯腾的诗人。他们共同之处在于都没有宣扬摧毁。里尔克也许是受罗丹的影响,那些深刻地感动了他的雕塑艺术依赖于质料的尊严。克里斯腾的飞船即便不足以星际航行,但它可以停留。
克里斯腾进入敞开者之中。这是一个里尔克中意的描述。里尔克曾用“敞开者”形容存在者在某种引力作用下而进入存在者之整体。例如:“存粹的牵引”;“重力的闻所未闻的中心”。敞开者强调存在者在其敞开状态中的在场而非其无蔽意义上的敞开状态。当花朵、动物被投入世界的时候,他们自身之上就有那种无法描述的敞开的自由——花朵与动物不需要辩解,他们的存在自行置入存在之整体而受到整体的保护。但人类不同,作为自身意愿的贯彻者,人类把世界作为可置造的对象的整体设定起来,因此人类无法进入敞开者因而是“无保护”的。里尔克把人思考一种已冒险而深入一种意愿中的东西。人如此这般地意愿着,就跟随冒险而行。然而,在人们中存在“冒险更甚者”(克里斯腾)。
冒险更甚者冒存在之区域之险。在一首诗歌中,冒险更甚者冒语言之险,因为语言乃是诗歌的存在之区域(圣殿)。我们的世界的大胆的冒险者进入语言之中而冒道说之险——那有待道说的东西乃是存在者之整体的整体性——那存粹牵引的完好无损,是敞开者之美。在世界内向空间的内在领域中,即在那不可见之处,道说者将我们无保护性的不幸转入存在之世界性的在场的美妙之中了。存在之世界性的在场的美妙就是那有待道说的东西。
“最终庇护我们的,是我们的无保护性”
在我们的世界的大胆的冒险者道说之际,我们得以看见那个向我们逼近的无保护性。这种看见意味着对它的改变。于是我们不再受到困扰,它顺势进入敞开者之领域。在不可见之中领悟超越人类之无保护性之上的那种安全,就是里尔克所定义的诗歌的超越性。
克里斯腾并非诗人。但她结识了弗里斯顿。她的航行带着她的追问——
我们的事业,我们的城市与家园、美好的艺术与残酷的历史……苦难、战争、天灾与摧毁一切的傲慢,思潮与理想,被赋予的伟大和生来的平等,这片渺小旷野上诞生的文明与我们曾经无比热爱的一切……它们唯一注定的意义和生命最终的索求,是什么?
这是一个关于人类存在之本质的追问。然后我们见证了克里斯腾在秘密中升空、和昔日朋友的道别、并终于抵达宇宙。这便是克里斯腾在大地上的工作:将回答这一追问的可能性放置在宇宙中。(如同里尔克放置在语言里)也许在她还同众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正因为弗里斯顿也并没有解答出这个追问才决心必须冒存在之险。我们应当想她在同宇宙说“晚安”的时候便会终于获得了一个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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